2023-05-24
我生于80后,少时嘴馋,幸有巧母,就地取材,将平凡之物烹出花样,每每大快朵颐,余香不绝。彼时,以为这便是人间绝品。光阴荏苒,生活质量今昔如天壤,各色美味,品之多矣。然记忆中的味道,常于依稀岁月中浮溢而出,香透心魂,也浸漫了遥遥时光。心,便循着那味道回溯而去。
丸 子
儿时,萝卜丸子是一种美味。做法极简单,将萝卜丝用面糊拌了,打上一个鸡蛋,多放盐,拿筷子一团一团拨入铁锅沸油中,翻上几番,炸成焦黄色,随即捞出,以免炸老了。
母亲手工极好,萝卜切丝,堪为艺术。先将萝卜洗净,切片,错落叠起,左手指关节顶了刀身,右手持刀,上下幅度很小,频率则极快。由片变丝,只在须臾。我于母亲身侧观赏,萝卜的清甜气息在空中弥漫,连呼吸都甘润了。
丸子在油锅中起舞,早勾了馋涎,喉结“咕噜咕噜”,引了母亲发笑:“别急呀,馋嘴猴。”待萝卜丸子热腾腾入盘,哪顾得烫手,一把抓过来,两只手交替颠着,塞进口,烫得舌头伸出唇外,张大嘴哈气,待温度稍降,便津津大嚼。面酥丝糯,咸得过瘾,香得迷魂。一餐吃下,那咸香之味多日不散,梦里都在品咂回味哩。
但这美味,一年之中却也并不常吃。油金贵,岂可无度?故而,萝卜丸子往往是一种回想,一种思念,一种渴望。
烙 馍
母亲手中,烙馍是会开花的。
先是和面。水分数次添加,和出韧性,又不能太硬。然后将面团置于砧案,撒少许面粉,用擀面杖均匀地擀开,圆而薄,状若荷叶。鏊子支在灶台,将面皮挑上去,不停地翻动,待面皮上有微微黄花绽蕾,便迅速翻过来,如此几个来回,黄花灿然,面香四溢,即果断挑上篾排。延迟片时,黄花便黑了。
母亲的烙馍,好看,好吃。卷土豆丝、绿豆芽,偶尔破费一次,卷青椒炒鸡蛋。吃过了,唇上一层面白,拿舌尖舔了,似乎那大地的原香,也长进了生命里。
有几次,我跃跃欲试。母亲笑着,把擀面杖给我,在一旁指导。我本踌躇满志,可每每都做成了包拯的“黑脸”。母亲不嫌,还夸我手巧,吃得有滋有味。我汗颜,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,真是笨到家了。
多年后,恍悟,恰到好处,便是最好的火候。母亲对火候的拿捏,靠经验,更上升为一种智慧。如此,漫漫人生,才有烙馍开花。
烧 烤
那时的“烧烤”,是我和小伙伴们的天然美餐。
半大小子总是吃不饱,野地里捉蚂蚱,树林中摸知了猴,河洞里掏黄鳝……都是我们的拿手戏。柴草遍地皆是,河滩、山坡,用碎石垒起简易火灶,投入柴草生火,将猎到的食物投入其中。不消片刻,拿柴棍拨出来,慢慢嚼,细细品。无盐无作料,绝对的原汁原味。没烤熟的,鲜嫩中夹杂着少许肉腥;烤老的,焦煳味能盈满胸腔,半日呼气还嗅得出。最难忘的,是食物已碳化,黑而酥脆,一口咬下去,满嘴碳末,其味涩苦,久吐不尽,我们伸了舌头做鬼脸,笑作一团。
偷食“野味”,大人是反对的,怕生病。母亲知我贪嘴,也为我做“烧烤”,红薯、土豆,埋入灶膛下的炭灰中烘烤。烤好后,外皮焦脆,剥了皮,红瓤白肉,闻之生津,食之香甜,那味道,绕魂三匝而愈益香浓,怎一个“妙”字了得!
腥香、焦香、碳香、甜香,少时的特色烧烤,隔了岁月,唯留余香。
熬 鱼
父亲闲时,喜欢钓鱼。
那个年代,肉食紧缺,但溪塘河沟,鱼总是多的。父亲选好垂钓位置,将自己调制的窝料丢进水里即可下钩,人静坐于岸边,耐心地看着浮漂,等着鱼儿上钩。一半日,鲢条、鲫鱼、大个的泥鳅,也有草鱼、鲤鱼、鳖和螃蟹。鱼入竹篓,鳖和螃蟹放回水中。那时,这两样都不招人待见。
做鱼,便是母亲的事了。自不会用油,若煎炸,得要多少油啊!刮鳞剖腹去腮,投入大锅。半锅清水,几勺盐巴,味道全靠葱、姜、大蒜。待大火烧开,换作文火,焖。厚重的木锅盖压着沸水,“咕嘟”闷响,鲜香的蒸汽可不安分,顶开锅盖,直往人鼻孔里扑,让你的口水都吞咽不及。
终于到了揭盖之时。鱼和汤,一色的白。绿葱、黄姜,若画家笔下写意,点缀其间,清姿秀色,别是人间风韵。轻轻夹起一块鱼肉,嫩滑而不失筋道,清香而不失醇厚,那舌尖上的味蕾,简直要舞起来了。
父亲钓鱼却不爱吃鱼,我却尤爱那种原味的鲜腥,可充饥,可解馋,可滋养。较之多年后品尝的各色鱼味,最爽口诱人者,还是母亲的清水熬鱼。
时光如流,而少年之味,只在原处停泊。味道,是一个时代的情愫,也是一个时代的存证。
于今,家中掌勺者已换成了我,酸菜鱼、小炒鸡、红烧肉、小龙虾都是我的拿手菜。每到周末,我便去父母家做饭,母亲常夸我说:“还是你做的好吃。”每及此时,我心中便十分开心。记忆连着味道,在岁月中绵延不绝,伴我们走过贫瘠,走过风雨,走入愈来愈丰盈的年景、愈来愈香醇的日子、愈来愈挚情的守望……
(陈斯斯)